诸生相从于此,甚盛。恐无能为助也,以四事相规,聊以答诸生之意。一曰立志,二曰勤学,三曰改过,四曰责善。其慎听毋忽!
立志
志不立,天下无可成之事。虽百工技艺,未有不本于志者。今学者旷废隳惰,玩岁愒时,而百无所成,皆由于志之未立耳。故立志而圣,则圣矣;立志而贤,则贤矣;志不立,如无舵之舟,无衔之马,漂荡奔逸,终亦何所底乎?昔人有言:“使为善而父母怒之,兄弟怨之,宗族乡党贱恶之,如此而不为善,可也。为善则父母爱之,兄弟悦之,宗族乡党敬信之,何苦而不为善、为君子?使为恶而父母爱之,兄弟悦之,宗族乡党敬信之,如此而为恶,可也。为恶则父母怒之,兄弟怨之,宗族乡党贱恶之,何苦必为恶、为小人?”诸生念此,亦可以知所立志矣。
勤学
已立志为君子,自当从事于学。凡学之不勤,必其志之尚未笃也。从吾游者,不以聪慧警捷为高,而以勤确谦抑为上。诸生试观侪辈之中,苟有“虚而为盈,无而为有”,讳己之不能,忌人之有善,自矜自是,大言欺人者,使其人资禀虽甚超迈,侪辈之中有弗疾恶之者乎?有弗鄙贱之者乎?彼固将以欺人,人果遂为所欺,有弗窃笑之者乎?苟有谦默自持,无能自处,笃志力行,勤学好问;称人之善,而咎己之失;从人之长,而明己之短,忠信乐易,表里一致者,使其人资禀虽甚鲁钝,侪辈之中,有弗称慕之者乎?彼固以无能自处,而不求上人,人果遂以彼为无能,有弗敬尚之者乎?诸生观此,亦可以知所从事于学矣。
改过
夫过者,自大贤所不免,然不害其卒为大贤者,为其能改也。故不贵于无过,而贵于能改过。诸生自思,平日亦有缺于廉耻忠信之行者乎?亦有薄于孝友之道,陷于狡诈偷刻之习者乎?诸生殆不至于此。不幸或有之,皆其不知而误蹈,素无师友之讲习规饬也。诸生试内省,万一有近于是者,固亦不可以不痛自悔咎,然亦不当以此自歉,遂馁于改过从善之心。但能一旦脱然洗涤旧染,虽昔为盗寇,今日不害为君子矣。若曰吾昔已如此,今虽改过而从善,将人不信我,且无赎于前过,反怀羞涩疑沮,而甘心于污浊终焉,则吾亦绝望尔矣。
责善
“责善,朋友之道”;然须“忠告而善道之”,悉其忠爱,致其婉曲,使彼闻之而可从,绎之而可改,有所感而无所怒,乃为善耳。若先暴白其过恶,痛毁极诋,使无所容,彼将发其愧耻愤恨之心;虽欲降以相从,而势有所不能。是激之而使为恶矣。故凡讦人之短,攻发人之阴私以沽直者,皆不可以言责善。虽然,我以是而施于人,不可也; 人以是而加诸我,凡攻我之失者,皆我师也,安可以不乐受而心感之乎?某于道未有所得,其学卤莽耳。谬为诸生相从于此,每终夜以思,恶且未免,况于过乎?人谓“事师无犯无隐”,而遂谓师无可谏,非也;谏师之道,直不至于犯,而婉不至于隐耳。使吾而是也,因得以明其是;吾而非也,因得以去其非。盖教学相长也。诸生责善,当自吾始。
千山在辽阳城南六十里,秀峰叠嶂,绵亘数百里。东引瓯脱,南抱辽阳,嶻嶪蓊郁,时有佳气,如海蜃然。嘉靖丁亥,予戍抚顺,丙申迁盖州,道出辽阳,乃与同志徐、刘二子游焉。
出南门,过八里庄、石门、钓鱼台。台,盖屯戍旧址也。东北有温泉,莹洁可鉴。南折入山,数里,抵祖越寺。路颇峻,稍憩于寺之禅堂,乃登万佛阁。阁在山半,缘崖旋转,越飞梁而入。凭栏四望,天风泠然,因宿于寺。时戊子日也,循东山,望螺峰,附太极石,入岩涧,高不满丈,深倍之,广半。俯看万佛阁,已在下方矣。前有亭,曰一览。自一览亭迤西而北,入龙泉寺。晡时,往香岩,乱溪而东,岩壑窈窕,僧房半出云间,扶杖登之。
明晨己丑,寺僧设斋,乃行,憩大树下。人境空寂翛然,有遗世之想。东峰危险,徐、刘二子浮白引满,其间适有吹笳者,声振林樾,闻之愀然。由此至大安,自东而北。自龙泉至此,约二十余里,陡绝洿陷,悬崖怪石,后先相倚,抚孤山,瞰深壑,奇花异卉,杂然如绣。行复数里。隍堂中开,诸山罗列,高爽清旷。视三寺为最西峰,空洞倚天。徐子题曰:“通明天”。是夕,有雨意。
翼日庚寅,晴霁,登中峰,顾瞻京国,远眺荒徼,山海混茫无际。东有罗汉洞,高寒袭人。又数息,至双井,一在树下。一在乱石间,泉甚冽。又数息,抵仙人台,峭壁断崖,北隅以木梯登望之,股栗。健者匍匐而上,有石枰,九仙环弈焉。自仙人台寻中会寺,入溪,穿石,荆棘塞路,不可杖,径仅容双趾。以匹布缚胸,使人从后挽之,扶滕侧足,盘跚而步,危甚。刘子先之,徐子与余相去数武,摘山花以诗赠余。余亦倚声和之。趺坐石上,一老进麦饼。值饥,食之厌,问其姓氏,笑而不答,乃至寺。自大安山行几二十里,因惫,坐僧房。久之,起视山冈,两浮屠相向争耸,乃自中会反祖越。
从者病,取道石桥,宿南村农家。回望诸峰,如在天上矣。兹山之胜,弘润秀丽,磅礴盘结,不可殚述。使在中州,当与五岳等。僻在东隅,高人、游士罕至焉。物理之幸不幸,何如也,昔柳州山水以子厚显,予之劣陋,弗克传其胜,姑撮其大概如此。
有亡国,有亡天下。亡国与亡天下奚辨?曰:易姓改号谓之亡国。仁义充塞,而至于率兽食人,人将相食,谓之亡天下。魏晋人之清谈,何以亡天下?是孟子所谓杨、墨之言,至于使天下无父无君,而入于禽兽者也。
昔者嵇绍之父康被杀于晋文王,至武帝革命之时,而山涛荐之人仕,绍时屏居私门,欲辞不就。涛谓之曰:“为君思之久矣,天地四时犹有消息,而况于人乎。”一时传诵,以为名言,而不知其败义伤教,至于率天下而无父者也。夫绍之于晋,非其君也,忘其父而事其非君,当其未死,三十馀年之间,为无父之人亦已久矣,而荡阴之死,何足以赎其罪乎!且其人仕之初,岂知必有乘舆败绩之事,而可树其忠名以盖于晚上,自正始以来,而大义之不明遍于天下。如山涛者,既为邪说之魁,遂使嵇绍之贤且犯天下之不韪而不顾,夫邪正之说不容两立,使谓绍为忠,则必谓王裒为不忠而后可也,何怪其相率臣于刘聪、石勒,观其故主青衣行酒,而不以动其心者乎?是故知保天下,然后知保其国。保国者,其君其臣,肉食者谋之;保天下者,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。(选自《日知录·正始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