扁舟访奇书,夜月南湖宿。主人开东轩,磊落三万轴。
别庋加收藏,前贤矜手录。北堂学士钞,南宋遗民牍。
言过富春渚,登望文山哭。子陵留高台,西面沧江绿。
妇翁为神仙,天子共游学。携家就赤城,高举凌黄鹄。
尚笑君房痴,宁甘子云辱。七里溪光清,千仞松风谡。
庐陵赴急难,幕府从羁仆。运去须武侯,君存即文叔。
臣心誓勿谖,汉祚忧难复。昆阳大雨风,虎豹如猬缩。
诡谲滹沱冰,仓卒芜亭粥。所以恢黄图,无乃资赤伏。
即今钱塘潮,莫救崖山麓。空坑战士尽,柴市孤臣戮。
一死之靡它,百身其奚赎。龚生夭天年,翟公湛家族。
会稽处士星,求死得亦足。安能期故人,共卧容加腹。
巢许而萧曹,遭遇全高躅。文山竟以殉,赵社终为屋。
海上悲田横,国中痛王蠋。门人《蒿里》歌,故吏《平陵》曲。
彼存君臣义,此制朋友服。相国诚知人,举事何颠蹙。
丈夫失时命,无以辞碌碌。看君书一编,俾我愁千斛。
禹绩荒烟霞,越台走麋鹿。不图叠山传,再向严滩续。
配食从方干,丰碑继梅福。主人更命酒,哀吟同击筑。
四坐皆涕零,霜风激群木。嗟乎诚义士,已矣不忍读。
天下学问,惟夜航船中最难对付。盖村夫俗子,其学问皆预先备办。如瀛洲十八学士,云台二十八将之类,稍差其姓名,辄掩口笑之。彼盖不知十八学士、二十八将,虽失记其姓名,实无害于学问文理,而反谓错落一人,则可耻孰甚。故道听途说,只办口头数十个名氏,便为博学才子矣。
余因想吾八越,惟馀姚风俗,后生小子,无不读书,及至二十无成,然后习为手艺。故凡百工贱业,其《性理》《纲鉴》,皆全部烂熟,偶问及一事,则人名、官爵、年号、地方枚举之,未尝少错。学问之富,真是两脚书厨,而其无益于文理考校,与彼目不识丁之人无以异也。或曰:“信如此言,则古人姓名总不必记忆矣。”余曰:“不然,姓名有不关于文理,不记不妨,如八元、八恺,厨、俊、顾、及之类是也。有关于文理者,不可不记,如四岳、三老、臧榖、徐夫人之类是也。”
昔有一僧人,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。士子高谈阔论,僧畏慑,拳足而寝。僧人听其语有破绽,乃曰:“请问相公,澹台灭明是一个人,两个人?”士子曰:“是两个人。”僧曰:“这等尧舜是一个人,两个人?”士子曰:“自然是一个人!”僧乃笑曰:“这等说起来,且待小僧伸伸脚。”余所记载,皆眼前极肤浅之事,吾辈聊且记取,但勿使僧人伸脚则亦已矣。故即命其名曰《夜航船》。
古剑陶庵老人张岱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