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一)
自乌山口起,两畔乱峰束涧,游人如行衖中。中有村落、麦田、林屋,络络不绝。馌妇牧子,隔篱窥诧,村犬迎人。至接待庵,两壁突起粘天,中间一罅,初疑此罅乃狖穴蛇径,或别有道达颠,不知身当从此度也。前引僧入罅,乃争趋就之。至此游人如行匣中矣。三步一回,五步一折,仰视白日,跳而东西。踵屡高屡低。方叹峰之奇,而他峰又复跃出。屡踄屡歇,抵欢喜台。返观此身,有如蟹螯郭索潭底,自汲井中,以身为瓮,虽复腾纵,不能出栏。其峰峦变幻,有若敌楼者,睥睨栏楯俱备;又有若白莲花,下承以黄趺,余不能悉记也。
(二)
自欢喜台拾级而升,凡九折,尽三百余级,始登毗卢顶。顶上为寺一百二十,丹碧错落,嵌入岩际。庵寺皆精绝,莳花种竹,如江南人家别墅。时牡丹正开,院院红馥,沾薰游裾。寺僧争设供,山肴野菜,新摘便煮,芳香脆美。独不解饮茶,点黄芩芽代,气韵亦佳。夜宿喜庵方丈,共榻者王则之、黄昭素也。昭素鼻息如雷,予一夜不得眠。
(三)
毗卢顶之右,有陡泉。望海峰左,有大小摘星峰。大摘星峰极高。一老僧说,峰后有云水洞,甚奇邃。余遂脱巾褫衣,导诸公行。诸公两手扶杖,短衣楚楚,相顾失笑。至山腰,少憩,则所为一百二十寺者,一一可指数。
予已上摘星岭,仰视峰顶,陡绝摩天,回顾不见诸公,独憩峭壁下。一物攀萝疾走,捷若猿猱,至则面目黧黑,瘦削如鬼,予不觉心动,毛发悚竖。讯之,僧也。语不甚了了,但指其住处。予尾之行,入小洞中,石床冰冷,趺坐少顷,僧供黄茅汤,予啜罢,留钱而去,亦不解揖送。诸公登岭,皆称倦矣,呼酒各满引。黄昭素题名石壁。
蛇行食顷,凡四五升降,乃达洞门。入洞数丈,有一穴甚狭,若瓮口,同游虽至羸者,亦须头腰贴地,乃得入穴。至此始篝火,一望无际,方纵脚行。数十步,又忽闭塞。度此则堆琼积玉,荡摇心魂,不复似人间矣。有黄龙白龙悬壁上;又有大龙池,龙盘踞池畔,爪牙露张;卧佛、石狮、石烛皆逼真。石钟、鼓楼,层叠虚豁,宛然飞阁。僧取石左右击撞,或类钟声,或类鼓声。突然起立者,名曰须弥,烛之不见顶。又有小雪山、大雪山,寒乳飞洒,四时若雪。其他形似之属,不可尽记。大抵皆石乳滴沥数千年积累所成。僮仆至此,皆惶惑大叫。予恐惊起龙神,亟呵止,不得,则令诵佛号,篝火垂尽,惆怅而返。将出洞,命仆敲取石一片,正可作砚山。每出示客,客莫不惊叹为过昆山灵壁也。
(四)
从云洞归,诸公共偃卧一榻上。食顷,余曰:“陡泉甚近,曷往观?”皆曰:“佳。”遂相挈循涧行。食顷至。石壁跃起百余丈,壁淡黄色,平坦滑泽,间似五彩。壁上有石,若冠若柱,熟视似欲下堕,使人头眩。壁腰有一处,巉巉攒结,成小普陀,宜供大士。其中泉在壁下,泓渟清澈,寺僧云:“往有用此水熟腥物者,泉辄伏。至诚忏谢,复涌出如常,故相传称圣泉。”余携有天池茶,命僧汲泉烹点,各尽一瓯,布毡磐石,轰饮至夜而归。
博鸡者,袁人,素无赖,不事产业,日抱鸡呼少年博市中。任气好斗,诸为里侠者皆下之。
元至正间,袁有守多惠政,民甚爱之。部使者臧新贵,将按郡至袁。守自负年德易之,闻其至,笑曰:“臧氏之子也。”或以告臧,臧怒,欲中守法。会袁有豪民尝受守杖,知使者意嗛守,即诬守纳己赇。使者遂逮守,胁服,夺其官。袁人大愤,然未有以报也。
一日,博鸡者遨于市。众知有为,因让之曰:“若素名勇,徒能藉贫孱者耳,彼豪民恃其资,诬去贤使君,袁人失父母;若诚丈夫,不能为使君一奋臂耶?”博鸡者曰:“诺。”即入闾左,呼子弟素健者,得数十人,遮豪民于道。豪民方华衣乘马,从群奴而驰,博鸡者直前捽下,提殴之。奴惊,各亡去。乃褫豪民衣自衣,复自策其马,麾众拥豪民马前,反接,徇诸市。使自呼曰:“为民诬太守者视此!”一步一呼,不呼则杖,其背尽创。豪民子闻难,鸠宗族童奴百许人,欲要篡以归。博鸡者逆谓曰:“若欲死而父,即前斗。否则阖门善俟。吾行市毕,即归若父,无恙也。”豪民子惧遂杖杀其父,不敢动,稍敛众以去。袁人相聚从观,欢动一城。郡录事骇之,驰白府。府佐快其所为,阴纵之不问。日暮,至豪民第门,捽使跪,数之曰:“若为民不自谨,冒使君,杖汝,法也;敢用是为怨望,又投间蔑污使君,使罢。汝罪宜死,今姑贷汝。后不善自改,且复妄言,我当焚汝庐、戕汝家矣!”豪民气尽,以额叩地,谢不敢。乃释之。
博鸡者因告众曰:“是足以报使君未耶?”众曰:“若所为诚快,然使君冤未白,犹无益也。”博鸡者曰:“然。”即连楮为巨幅,广二丈,大书一“屈”字,以两竿夹揭之,走诉行御史台。台臣弗为理。乃与其徒日张“屈”字游金陵市中。台臣惭,追受其牒,为复守官而黜臧使者。
方是时,博鸡者以义闻东南。
高子曰:余在史馆,闻翰林天台陶先生言博鸡者之事。观袁守虽得民,然自喜轻上,其祸非外至也。臧使者枉用三尺,以仇一言之憾,固贼戾之士哉!第为上者不能察,使匹夫攘袂群起,以伸其愤,识者固知元政紊弛,而变兴自下之渐矣。